在戰火中誕生的地方力量:樹林健民協會的歷史解碼

今年是終戰八十週年。新北市樹林區在日治時期隸屬鶯歌街,戰後改制為鶯歌鎮,並於1946年獨立為樹林鎮,明年(2026)正值建鎮八十週年。不過,樹林有個比樹林鎮還早兩年誕生的地方組織──財團法人樹林健民協會。光是聽到這名字,許多人以為是近幾十年成立的機構,事實上它已高齡81歲,成立於1944年11月1日,正值日治末期。在戰火逼近、政權更迭的歷史轉折點上,地方社會如何自處?健民協會的誕生,並非單純的文化事件,而是地方仕紳與官員在戰時政策夾縫中,透過制度操作、資產轉移與政治協商所共同打造的成果。那時臺灣已實施「財團法人」制度,因此健民協會的設立並非戰後現象,而是地方精英在戰時政策下的策略性回應。 健民協會曾開辦幼稚園、目前仍提供圖書館供民眾使用、也舉辦短期研習課程,並參與地方節慶活動,是地方公共文化與教育的長期重要推手。歷任董事長多為樹林鎮長退職者,如高塗、鄭水枝、林慶福、高文良等人,皆是地方上「喝水會堅凍」的重量級人物。從他們的自述與口述歷史中,可窺見協會早期的運作過程。

此外,王世慶、許雪姬、周婉窈、黃得時、鄭鳳雀等學者的研究,也都留下與健民協會相關的線索。本文將根據這些史料的基礎上,重建健民協會的成立背景,進一步探討其在二戰末期社會轉型中的角色與意義。這不僅是一段地方組織的歷史,更是一場關於資產、制度與政治選擇的歷史解碼。




健民大樓外觀。

戰時背景與政策依據

臺灣總督長谷川清公告「臺灣農業會令」,昭和十八年(1943)十二月二十九日

「日治末期為配合戰爭之需要,日本政府於日本內地、臺灣展開各農業團體的合併工作,1943年臺灣總督長谷川清以律令第26號公布『臺灣農業會令』,將原有的農會組織、產業組合及畜產會,還有山林會、青果同業組合及其聯合會、鳳梨同業組合、製茶同業組合、州廳米穀納入組合、市街庄業佃會及其聯合會、肥料配給組合等各種農業團體,合併成立『農業會』。」

— 黃仁姿、薛化元,《近代臺灣的農業與農會》,擷取時間:2024.05.01

健民協會的設立過程

「當時日本政府為戰爭臨時措施頒布農業會令,同時廢除全國農業有關法人及團體之法令,將其財產凍結統合設立農業會。」 「特獲准於民國卅二年十二月卅一日捐獻六萬元為財團基金...於民國三十三年二月十一日申請設立,同年十一月一日完成設立登記,而成立『財團法人樹林健民協會』。」

「健民協會創立當時,確保土地七甲二分八厘九毛五系,堆肥猪舍三棟,草繩袋工廠建物四棟,住宅一棟等不動產。」

— 高塗,《財團法人臺北縣樹林健民協會概要》,1974



「...合併前因樹林組合資產較多,為免合併後對會員權益受損,經負責人士商議屢向日本政府陳情,獲得特准由資產撥出六萬元為基金,以改善衛生保健,協助政府推廣教育,獎勵生產為宗旨設立『樹林健民協會』。」

— 鄭水枝,《勤勉的鄉下人 鄭水枝自敘傳》,1998



主要人物與組織運作

此刊物記載樹林健民協會創辦人黃純青先生,第一任董事長高塗先生。當時鶯歌街長蔀辰太郎在健民協會兼任「委員」。1944年成立時財產登記總額六萬一千九百九十一元三角七分。1950年9月27日,向臺北地方法院辦理改組登記,財產總額登記為土地七.三八九五甲。

— 樹林健民協會,《樹林健民協會創立七十週年紀念特刊》,2014




「民國八十年十一月樹林健民協會董事長趙登先生,年逾九十三高齡,身體不適請辭改選時,任常務董事的本人,當選董事長,該會係日據時代產業組合,改制時由樹林產業組合撥出六萬元為基金成立的財團法人,為促進地方產業,提升鎮民健康,輔助地方教育,培養良好社會風俗習慣為宗旨。」

— 林慶福,《八八春秋憶當年-林慶福回憶錄》,2007



「民國三十二年,舉行農業倉庫成立十週年紀念,表彰有功人員。又為紀念保證責任樹林信用利用購買組合之輝煌發展,設立財團法人樹林健民協會,並在組合內豎立創辦經營本會之功勞者黃純青先生之銅像及紀念碑。民國三十三年(日昭和十九年),日本在太平洋戰爭失利,為加強管制農村組織,乃頒布臺灣農業會令,合併各種組合。本組合仍與鶯歌、柑園兩組合合併為鶯歌街農業會。農業會之本部設於樹林青年會館…。」

— 王世慶,〈樹林鎮農會沿革〉,1969

「純青先生向林本源買下樹林二、三十甲的土地,以一甲餘為單位區分為二十區…。到了一九四四年(昭和十九年),因戰爭的失利,日本當局改變政策,頒布臺灣農業會法,合併各種組合及農村社團組織,將樹林、鶯歌、柑園三地組合合併為鶯歌街農業會…。」 

「記得一九四三年(昭和十八年)的元旦,我們集合在禮堂,聆聽桃園農校校長猿渡先生的訓話,他以嚴肅的口吻告訴我們『現在已經到了迫在眉睫的關頭,戰局即將逆轉!』那時我們聽了校長這番話,心中對日本戰敗一事,早已了然於胸!」

「日治時期的農會是單純的產業組合性質,加上地方選舉不多,選舉單純。光復後因國民黨介入地方選舉,使農會人事組織及運作走向複雜化。主要原因是農會信用部的金融與不動產成為目標。所謂農會土地是包括辦公室及農業倉庫等,現在樹林中學的一部分校地即為純青先生以健民協會名義,從樹林產業組合土地中撥給健民協會的。」

— 許雪姬,《王世慶先生訪問紀錄》,2003

「到昭和十八年(1943)就已經變質。當時我們的校長訓示會提到,『敵人已到家門口』,他是很開明的校長,才敢公開這樣講。所以,我們大概在昭和十八年(1943)至二十年(1945),就已知道日本會戰敗。」

— 周婉窈,《臺灣史開拓者 王世慶先生的人生之路》,2011

「一九四五年民國三十四年的春天,駐在菲律賓的盟軍,對臺北市的轟炸,日甚一日,我們舉家從台北宮前町(今中山北路三段)的老家,疏散到新店街管轄的暗坑(安坑)避空襲。…前排由父母親、大哥、大嫂以及我們夫婦及孩子們居住,後一排,由與我們同時疏散來的親戚居住。」

— 黃得時,〈日皇投降記--在山中聽日皇廣播紀實〉,1989

「晚年純青移居『晴園』(臺北市宮前町,今之圓山),昭和十八年(1943)秋天為躲避空襲而疏散到樹林故鄉,昭和二十年(1945)春又迴避到新店安康山。」

— 鄭鳳雀,〈黃純青及其詩作研究〉,2014

土地移轉與贈與紀錄

日治時期土地台帳地政資料

從地政資料得知,有以下多筆土地在昭和19年1月10日由「樹林信用組合」移轉給「樹西農事實行組合」,又在昭和20年4月9日因「贈與」移轉給「樹林健民協會」。

日治時期地號 現行地號/路名 (對應現址)
樹林149-1番地博愛389 (樹林派出所)
樹林149-5番地博愛491 (原公有市場)
樹林156-3番地博愛491 (原公有市場)
樹林61番地復興431 (中國化學製藥/米蘭)
樹林61-2番地復興431 (中國化學製藥/米蘭)
太平橋小段44番地大同445 (樹林中學)
太平橋小段47番地大同433 (樹林中學)

這些土地大多在日治大正年間由樹林信用組合向板橋林家的「大永興業株式會社」與「訓眉建業株式會社」購得,至於樹林信用組合如何向板橋林家購地,可參考日治時期鶯歌庄役場的公園用地徵收案〉、(節錄)保證責任樹林信用利用購買販賣組合創立二十七週年紀念誌〉。







樹林健民協會成立的歷史解讀

  

一、歷史背景與政策環境

   

• 1943年《臺灣農業會令》由總督長谷川清頒布,目的在於整併台灣各類農業組織,強化戰時動員與資源管控。

• 原有的農會、產業組合、信用組合等皆被納入統合,資產凍結,組織改制為「農業會」。

• 此政策反映日本政府對農村社會的全面管制,並限制地方組織的自主性。

   

二、健民協會的成立:反其道而行?

       

• 健民協會於1944年11月1日成立,正值農業會令實施後一年。

• 表面上看似「逆勢而行」,但實際上是制度內的策略性操作:

  ◦ 採用「財團法人」形式,避開農業會令的整併範疇。

  ◦ 以「改善衛生、推廣教育、獎勵生產」為宗旨,與戰時政策目標相容。

  ◦ 獲得日本政府「特准」撥出六萬元資產,合法設立,但此「特准」說法尚無官方文獻佐證。

    

三、資產轉移與中介組織的角色

       

健民協會的土地資產原屬「樹林信用組合」,但未直接移轉,而是先由「樹西農事實行組合」接收,再以「贈與」方式轉移給健民協會。

• 此安排可能基於以下考量:

  ◦ 法律與行政程序:農事實行組合屬農業體系,具登記合法性。

  ◦ 政策風險控管:分階段轉移,避免直接違反資產凍結規定。

  ◦ 地方人脈操作:透過熟人組織完成資產重組,確保安全與彈性。

    

四、主要人物與政治協商

       

黃純青:創辦人與資產主導者

• 早在1943年秋天即疏散回樹林,可能已預判戰局惡化。

• 主導土地資產的轉移與法人設立,是地方精英的代表。

蔀辰太郎:鶯歌街長與制度協商者

• 擔任健民協會「委員」,代表官方參與。

• 在地方仕紳與殖民政府之間斡旋,可能藉此換取戰後政治安全。

    

五、空襲疏散與口述歷史的判讀

       

• 黃得時(黃純青之子)記錄全家於1945年春天因台北空襲疏散至新店安坑,與歷史上的「台北大空襲」時間吻合。

• 鄭鳳雀則指出黃純青於1943年秋天即疏散至樹林。推測應對「臺灣農業會令」實施,尋求因應之道。

• 綜合判斷:黃得時的說法更具歷史可信度,但兩者可並列呈現不同視角。

    

六、健民協會的歷史意義

   
層面 意義
戰時地方資產合法轉移,避開中央整併與凍結
戰後成為地方公共文化與教育的核心機構,延續地方影響力
政治地方仕紳與官員合作,為戰後政局轉型預作準備

健民協會的成立表面上是回應戰時政策變通作為,更是地方資源重組與政治避險的象徵。

        

七、樹林健民協會成立時的時間序列

           
  • 1943年12月29日:長谷川清公布「臺灣農業會令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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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1943年12月31日:樹林信用組合「捐獻」六萬元為基金(高塗所述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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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1944年1月10日:土地從「樹林信用組合」移轉給「樹西農事實行組合」。
  •        
  • 1944年2月10日:樹林信用組合併入「鶯歌街農業會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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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1944年2月11日:申請設立「樹林健民協會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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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1944年11月1日:健民協會完成設立登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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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1945年4月9日:土地從「樹西農事實行組合」贈與給「樹林健民協會」。
  •    
 總體而言,這段史料觀察到了二戰結束前,殖民政權崩解前夕,樹林地方仕紳藉制度縫隙重新分配權力與資產的行為。







結語

樹林健民協會的成立,並非一段單純的地方組織史,而是一場在戰爭陰影下,地方仕紳與官員共同演出的資產重組與政治協商。從避空襲的個人選擇,到制度內的資產轉移,再到戰後土地的流向與社會角色的轉變,健民協會成為一個歷史交會點,映照出地方如何在政權更替與政策壓力中尋找生存空間。

透過史料比對與推理,本文不僅重建了健民協會的成立背景,也揭開了其背後更深層的政治與社會意涵。這段歷史不只是過去,它仍在我們腳下的土地、地方的制度與記憶中持續發酵。

歷史的真相,往往藏在制度的縫隙與人事的轉身之中。而我們的任務,是不斷追問、挖掘,並在地方的沉默中,聽見那些未曾說出的故事。

【參考文獻與史料來源】

黃仁姿、薛化元,《近代臺灣的農業與農會》,國立臺灣圖書館,擷取時間:2024.05.01

高塗,《財團法人臺北縣樹林健民協會概要》,1974

鄭水枝,《勤勉的鄉下人 鄭水枝自敘傳》,1998

樹林健民協會,《樹林健民協會創立七十週年紀念特刊》,2014

林慶福,《八八春秋憶當年-林慶福回憶錄》,2007

王世慶,〈樹林鎮農會沿革〉,《臺北文獻》,1969

許雪姬,《王世慶先生訪問紀錄》,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,2003

周婉窈,《臺灣史開拓者 王世慶先生的人生之路》,新北市政府,2011

黃得時,〈日皇投降記--在山中聽日皇廣播紀實〉,1989

鄭鳳雀,〈黃純青及其詩作研究〉,2014


【未完待續】

你是否曾想過,「健民協會」這個名稱背後,究竟蘊含著什麼樣的時代意圖?

樹林信用組合與健民協會的田地,又是如何在戰後「耕者有其田」政策下成功迴避,最終轉手成為兩大家族的私有資產?

土地掠奪的故事,是否至今仍在悄然進行?

給在地居民的一個提問: 如果你家的土地缺乏日治時期的地政資料,那麼這塊土地,很可能就是這段歷史的沉默見證者。